水之殇(一)
1967年的夏天,我们苇镇上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镇卫生院的林医师,他被红卫兵批斗后自杀了,被抬出卫生院时,他11岁的女儿林丽燕在后面边哭边抹眼泪,还有一个是女的,叫徐秋香,苇镇中学的音乐老师。
这一年的夏天,苇镇的大街上充满了喧哗和骚动。红红绿绿满天飞舞的大字报,焚书,剪头发,破四旧,荒芜的小镇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1967年夏天的某一天中午,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从苇镇的大街上走过,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敲着一面铜锣,锣声邪恶肮脏,带有某种下流的趣味。在人群稍前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只破鞋,乱哄哄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整齐地喊着:“徐秋香,女流氓!”
1967年,徐秋香变成了一只破鞋,镇人觉得匪夷所思,人群走远后,锣声仍一下一下地传来。
这一天漫长而黑暗,徐秋香被一群革命群众带到了街上,她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锣声和嘈杂的喊叫声在她头顶飞舞,坚硬,强大,直压她的眉心,她不得不用全部的力量支撑着这重量。她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地看着前方,脚下没有感觉地走着,摇晃着,远远地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嘈杂的声音中挣扎。
徐秋香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这个中午有一百年那么长,在这个中午,天地裂开又合拢,高山坍塌又隆起,江河干涸又涨满。只有太阳永远照在她的头顶固定的地方,仿佛一动也不动。在这样的阳光下和人群中,她逐渐丧失了意志,她放弃一切的希望,一切的耐心,死一般地站立着。她不停地想,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这个中午,死成了她唯一的信念。想到还有死,她感到一种安慰和放心。死亡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在她面前舞蹈,她感到舒服了一些,她看到人群对她的即将得救一无所知。他们继续在他们自己营造的充满汗臭的空气中呼吸,她不为人所察觉地无奈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