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成人以后,我婆我爹他们母子俩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常常努力去回想他们的音容笑貌,因为他们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如果我哪天再也想不起来了的话,那他们就彻底地消失了。他们和我一样来到这个世界,在经历了那么残酷的岁月之后,匆匆离去了——除过自己,什么都没有带走;除过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常常记住了帝王将相独夫民贼的历史如数家珍,却常常对自己父辈祖先的历史一无所知。
女儿一路快乐地成长,常常拉着我的手问,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当我已经很和我爹留给我的最早印象一样大的时候,我也曾经试图复原起我爹和我婆他们当年的生活片段,但最后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打捞。我只留下童年里记住的星星点点,但他们曾经的苦难岁月是那么漫长,这使我的记忆如同关于一场梦一般显得不那么可靠。
我终于在本命年里写了一本关于我爹的书——《乱弹》,后来我用了3
年时间去复原他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岁月,那些时光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一片空白。我无法想象我爹所经历的苦难,当我搜集到越来越多关于那个年代的片段时,我几乎对这个世界丧失希望。粮食和饥饿可以使人变成什么?我一直感到后怕:《乱弹》使我几度泪流满面濒临崩溃。我无法想象“人相食”就发生在不久前,甚至发生在眼前的一个人身上……
使我爹痛苦一生的“五八年低标准”在他死去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感受。虽然这种感同身受也使我备受煎熬,但我依然感到欣慰。至少在心里,我为我爹那短暂而卑微的一生立了一座碑,这座碑是他和他那一代人曾经在这个世界所受苦难的纪念。当然,我不能指望它能得到出版。出版了杨显惠两部《记事》林贤治先生对我说:与其被阉割后出版,还不如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