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朋友都来问我们什么时候举办仪式,我们只能这样告诉他们:“祖母的遗嘱是不举行任何仪式,不保留骨灰,不要灵堂与墓地”——与16年前祖父去世时的遗嘱如出一辙,我知道这是她临终前最想做的事情。我们就在龙华殡仪馆最简单的一个告别厅向她的遗体鞠躬告别,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泪如泉涌。
祖母去世以后,我难过了好多时候,就像多年前祖父去世时,我大概有半年时间精神恍惚,恢复不过来,我一直想写些什么来纪念她,但是一提笔又觉得对于特别熟悉的人,很难写什么东西出来,因为没有哪一件事情是特别令人感动的,没有哪一次事情是特别记忆深刻的,她对我的影响和我对她的感情都孕育在她平时对我们点点滴滴的爱护和关心之中,最终演化成了我自己生活中平凡的每时每刻,我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会做麻食子和菠菜面的上海人,平时喜欢睡荞麦枕头,只说“星期日”而不说“礼拜天”——因为我们不是教徒,不做礼拜——作为她最宠爱的小孙子,我有责任把她的一生的故事梳理一遍,好好传家纪念。
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完全沦陷。日伪特务机关开始进入租界搜捕支持抗日的爱国人士,我的祖父周谷城不幸也在他们的名单上。某天下午,他得到了中共地下党的通知事先转移了。但是我的祖母未接到通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她住的老静安区的一个西式里弄门口,蹲在弄堂口修皮鞋的小皮匠一把拉住了我祖母,“太太,你不能回去了,特务在你们家等着抓你”。我祖母与他素不相识,完全不信他的话,继续往家里走,小皮匠急了,他追上来说,“你是李家大小姐,本名李明珠,先生已经走了,你快去和他会合”。我祖母大吃一惊,她离开陕西老家去青岛上学,改名许多年了,然后又到上海,眼前的这个小皮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祖母这才信了他的话,转身逃走,躲过一劫,当时她肚子里正怀着我的父亲周骏羽。抗战胜利以后,祖母回到老宅子想去谢谢那个给她报信的小皮匠,早已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