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陈寅恪等人都注意到,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文化到三十年代后有一个收获期,有一个独立的文化价值评判系统确立的时期,费孝通先生即属于这一时期弥足珍贵的收获之一。
遗憾的是,文化或道统的重建,胡适之展望的中国文化的文艺复兴,很快被社会突变中止进程,三四十年代的建设人为地断裂,少有成为后来者的营养,这也许反证中国知识人的创造仍有咫尺未竟之憾,他们在观念和方法论上少有为中国的百年千年巨变进行准备、少有为中国的社会革命提供思想资源。学来习得的中西知识未能化为人格或精神信仰教训教化社会,四十年代的自由知识分子们多有暖昧或可议之处,费先生的“长老统治”有译语的取巧而无中国气象,从中也可见一斑。
这种不配于中国罪苦的知识,其社会遭遇是屈辱的、可羞耻的,也是后来者可悲悯的、必记取的。作为一个笃爱自由的学人,费孝通先生目睹了自己和同仁、朋友们的沦陷,斯文扫地的羞辱、性命不保的恐惧、无告无助的痛苦、朋友失踪非命的惨烈、人神远离的绝望,他都经历了。他活过来了。他活成了明哲,他对“春天”不再闻问,他从民权滑落到民生,甚至想以晚年的彻悟、出路来规范早年的抱负,他说自己的一生不过“志在富民”,其情可感,其心可哀。后之明达君子,或可谅读、知人论世于费老乎?
但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却是又一次价值评判系统确立的时期,中国的时流在无远弗届地规范个人生活的同时,民间、体制外从来有一种清议,有一种重建生命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努力。中国的忧时伤国之士,因此能够在个人的不幸外获得历史和民众的赞辞。如范仲淹骄傲于“仲淹三贬而光”,他们确实并不孤独。而费孝通晚年的荣华富贵却在他的盟友和知识界那里有了不同的反应,笔者本人也强调过这一现象,“像金岳霖先生、朱光潜先生、冯友兰先生、费孝通先生、杨振宁先生等学贯中西的‘通人’”,他们对中国社会的认知和态度,曾经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最难索解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