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鼎钧
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轻,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大约在我出生前一年,父亲到上海谋职。那时上海由一位军阀占据,军阀下面有个处长是我们临沂同乡,经由他们推荐,父亲做了那个军阀的秘书。
那时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埠,每年的税收非常多,加上种种不法利得,是谋职者心目中的金矿宝山,父亲能到那里弄得一官半职,乡人无不称羡,可是,据说,父亲离家两年并没有一批一批款项汇回来,使祖父和继祖母非常失望。
大约在我出生后一年,那位军阀被国民革命军击败,父亲在乱军之中仓皇回家,手里提着一只箱子。那时,手提箱不似今日精巧,尺寸近似十九寸电视机的画面,厚度相当于一块砖头,这只箱子是他仅有的“官囊”。
箱子虽小,显然沉重,乡人纷纷议论,认为这只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一定是金条,甚或是珠宝。一个庞大的集团山崩瓦解之日,每个成员当然抓紧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东西,上海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啊,伸手往黄浦江里捞一下抓上来的不是鱼是银子。
可是,我家的经济情形并没有改善,依然一年比一年“紧张”,遣走使女卖掉骡子,把靠近街面的房子租给人家做生意。乡人驻足引颈看不到精彩的场面,也就渐渐地把那只手提箱忘记了。
我初小结业,升入高小,美术老师教我们画水彩,我得在既有的文具之外增添颜料和画图纸。这时,父亲从床底下把那只箱子拿出来。箱子细致润泽,显然是上等的牛皮。